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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2小说网 -> 都市言情 -> 一枝独绣正文 第八十五章
- “不用多说了，叫你们掌柜的出来，若是他道不出个以旧充新的缘由来，就叫你们东家来吧。”
苏袖在青衫女子不敢置信的目光下，缓缓坐在了待客的座椅上。
青衫姑娘见她不像是来谈买卖，反而像是来砸场子的，心里有些发慌，便赶忙寻了掌柜去。
送走了几位大顾客，掌柜的拨弄着算盘，满脸喜色。布庄的生意越来越好，连一些陈年的旧布料都能卖得出去，还要多亏了他精明的经营手段啊。
正得意着，他听到青儿那丫头小跑过来对他说：“三叔！三叔！有人来砸场子！”
掌柜脸色一变，“哪儿呢？”
青儿一指，他便瞧见了坐在布庄客座上的姑娘，看着气质出众，虽面戴白纱，却掩盖不住温润的性子。
掌柜便在青儿的带引下，走到了苏袖的跟前，客客气气地一拱手，问道：“姑娘可是对本店有何不满之处？小老儿听闻，姑娘似乎并不中意本店的布料？不知缘由为何？”
苏袖直言道：“掌柜心知肚明，何必来问我？”
“小老儿可愿闻其详。”
“这布庄随着姑苏绣坊已有几十年的背景了，素来以布料的质地、款式、花样和颜色的多样闻名，你取几年前的旧布来卖，岂不是在砸自家的招牌？”
苏袖说的话字字珠玑，让那掌柜的更是心中咯噔一下，心道不妙。
这是遇着行家了啊！
“姑娘这话说的，布匹料子更迭，来回就那么几样，这时兴的东西转了一圈，总还是要转回来的不是？”
掌柜默默擦了把汗，想给布庄圆个场子。哪知苏袖不依不饶地说道：“那要依着掌柜的意思，我看你们这布庄也不用开了。”
青衫姑娘性子不好脾气冲，听着苏袖说出这话，有些不满地道：“姑娘若是来买布的，我们自是欢迎。可你若是来找茬的，还请您早些离开吧！我们打开门做生意，要卖什么是我们铺子自己的事！”
“青儿！不得无礼。”
掌柜的训斥青衫姑娘一声，转而向苏袖赔笑道：“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，还请姑娘莫要见怪。”
苏袖道：“我自然是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的，我本意也并非是要故意为难你们。你们拿今年最新的料子出来让我瞧瞧，便就罢了。”
这分明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，掌柜的连连应了几声好，朝着远处正在招待别的客人的红衣小姑娘挥了挥手，唤过来耳语了一阵，那小姑娘便连连点头应声，随后就走上了二楼。
掌柜戳了戳青衫姑娘，指使道：“别愣着了，还不快去帮你姐姐的忙？”
那青衫女子暗中瞥了苏袖个白眼，这才跟着红衣姑娘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楼。
见状，掌柜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对着苏袖拱手：“让您见笑了，才出来帮忙的小丫头，这性子还有点野，收不住……”
“不碍事。”苏袖微微一笑，细细端详起了这掌柜的面貌，就在掌柜心中揣测不透她的想法时，忽闻苏袖说：“怎么不见徐老了？”
嗬！掌柜倒吸一口冷气，开始重新审视起了眼前这姑娘。
徐老以前是这布庄的掌柜，后来因为姑苏绣坊和锦缎布庄遭受牵连，生意低落了一阵子，连坊中培养出来的绣娘们也陆陆续续被其他绣坊和布庄挖走了，那是姑苏绣坊最难的一段日子。
好在有像徐老这样的人坚持留下来，一点一点地帮姑苏绣坊和布庄度过了最低迷的时候。等如今姑苏绣坊和布庄变得更好了徐老自然被提到了东家跟前，成为重要的管事。
掌柜的要见上一面都难，更何况是个外人？
没等掌柜琢磨过味儿来，青衫红衣两个丫头已经抱着新到的布匹从楼上走了下来，青衫姑娘很不客气地将怀里的布匹堆放到苏袖面前的桌上，没好气地说：“都在这儿了，您好好看吧。”
就连红衣姑娘都看出她说话阴阳怪气的，忍不住投过去一个责怪的眼神。
苏袖并没有在意她们之间古怪的气氛，而是低下头来伸手摸了摸料子，质感绵滑，上面还有波浪线一般的暗纹，稍有凹凸起伏。
材质么，介于寻常棉布和绸缎之间，应该是纺织的时候用了特殊的丝线。
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从这儿多采购一批布料回盐城，若是直接与姑苏本家的纺织布匹的厂子下订单，能省不少钱呢。
就在苏袖脑子里兀自想事的时候，从门口进来了几个人，掌柜和他身旁的两个丫头看了一眼，不由得眼睛一亮。
掌柜对苏袖道：“姑娘先慢慢看着，我等离开片刻就好。”
苏袖头也不抬地回道：“嗯。”
从外头进来的是一位约摸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，衣着讲究，雍容华贵，手中拄着拐杖，身旁还有一位年纪与她相仿的老伯，两人身后跟着两个看起来是小厮模样的下人。
初一进锦缎布庄时，店里的姑娘们便都跟着掌柜走到了门口去迎接这位老妇人，连店中仅留的几位客人都不由得投过去审视的目光。
那位老妇人微微颔首，这才慢慢说道：“你们忙，不必都围过来，我和徐管事过来随便看看。方城啊，账簿拿过来给我和管事过目。”
掌柜遣散了在店里帮忙的丫头们，从柜台上拿出了账簿，等老妇人坐下来之后，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。
账簿先递给了老妇人看，足以看出这妇人的身份地位在这姑苏布庄里可不低。等她眯着眼睛过目之后，便顺手将账簿又递给了身旁站着的徐清，又抬头颇欣慰地对掌柜说：“这几年你操持着布庄的买卖，也是很尽心尽力了。我看这几个月的盈利都还不错，说明你还是很精明能干的。”
“东家过奖了，这是小老儿分内之事。”
掌柜见老妇人打量着店内的陈设，还有来客的态度，突然瞥见了坐在客座上的一位姑娘。
做这行的，都是从一个人的仪表佩饰上来衡量他的价值背景地位。可老妇人有点看不懂这位姑娘，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料子都是用的最普通的布料。
里头的袄裙是棉麻材质，披着的氅子却是缎面的，白色的光滑缎子是冬季里做大氅最少见的用料。若是个外行人，定会以为这姑娘是个不会做针线活儿的门外汉。
但是老妇人一眼就看到了她袄裙上绣着的小花儿，还有大氅上的羽毛暗纹，都让老妇人不禁眼睛一亮，颇为震撼地微微张口。
她的眼睛多毒啊，就算是老了，对于刺绣这种从小摸到老的事，都过于敏感。她当然能看出，这位姑娘不是普通的客人。
徐清翻过账簿后，正要跟老妇人说些话，低头忽然瞧见老妇人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一个方向，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。
徐清只见那姑娘的侧脸，还戴着面纱看不真切，便好奇地问老妇人：“夫人为何盯着那姑娘看？”
只见老妇人赞叹道：“她是个绣娘，只是不知深浅。”
“何以见得？”
“她极为爱惜自己的手，你看她摸料子时，都是先用手背触碰布面，然后才用手指去揉。这种做派，只有绣坊里的姑娘才有。”
听老妇人这么一分析，一旁的掌柜也觉出了不对劲。他对两人小声说道：“东家，这位姑娘像是有些来头。她不仅能认得布庄里的布哪些是新货、哪些是旧货，还似乎认得徐老。”
“哦？”徐清倒是惊讶了，他眯起眼睛又细细地端详了那姑娘好一阵，摇了摇头。“虽说遮着脸，不过我确信我没见过这姑娘。”
掌柜的越发困惑了，咦了一声有些茫然。
这时，就听见老妇人说：“方城，你带她去楼上看看绣品，看她是否对咱们姑苏绣坊的绣品看得上眼。”
掌柜了然，这便走了过去。
这边，苏袖正摸着所谓的新布料走神，忽然面前就站定了一人，发现他正是去而复返的掌柜。
掌柜笑盈盈地询问：“姑娘对着新料子还满意吗？”
“还不错，只是好料子要配好针线。你们这儿应该也有卖丝线吧？”
“有！就在楼上。”掌柜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，陪同苏袖一起上了二楼。而一直远远观望这边的老妇人却和身旁的徐清说道：“走，跟着去看看。”
锦缎布庄的二楼上摆设的是各式各样的丝线，像市面上的细线、粗线和棉线应有尽有，还有少见的百花线、金丝线和霓霞线也都齐全得很。不仅线分种类颜色，就连绣花针也是大大小小各不相同，还有用处罕见的钩针，引起了苏袖的注意。
到底是做刺绣起的家，比外头齐全了不知多少倍。
在注意到中意的针线之后，苏袖也看到了围绕着二楼的墙壁上，挂满了刺绣样品的装裱画。
她讶异地挑起了眉梢，目光在上面的绣品中一一扫过，最终将眼睛定格在一条手帕上。那条手帕绣的是一幅字，模仿书法名家，将书法家的字体转变成为了刺绣。
掌柜的见她目光最终停在了那副字样的绣品上，不由得问道：“姑娘也对刺绣感兴趣？”
“略懂皮毛。”苏袖从见到这刺绣的时候，眉眼就变得十分柔和，甚至为了欣赏这刺出来的书法，更是走近了去看。
她观赏了片刻，面纱的唇角微微扬起，道：“这字样的刺绣，应当是你们布庄的镇店之宝了吧。”
那不过是用的最普通的纯白丝绢，黑色的线在上面一针一针地刺出了狂草书法的字形，远远看起来，就像是一副真正的字。
掌柜这就不大懂了，他虽然知道那字样是谁绣的，但是这姑娘的眼力未免也太好了吧。
“姑娘为何会这么认为呢？”掌柜伸手虚空指过墙上挂着的装裱绣样，问道：“姑娘家多会喜欢色彩鲜明图样秀丽的绣品，为何姑娘偏偏看中了这副？”
“刺绣本身并不着重表现丝线的色彩，而是在于针线使巧的技艺。其余的绣品虽然也不错，不过越是颜色鲜明的刺绣，就越能看出问题。”
说着，苏袖伸手拿起了布匹架子上的长尺，轻轻地点了点其中一幅荷塘的刺绣图样，指着其中的一部分说：“变色的地方并不自然，一看就是断了线之后，换了其他的色线接上去的，这儿还能看出一道别扭的针脚。”
掌柜的：“……”
“我猜，应该是你们绣坊中的小姑娘所绣。”
苏袖转回头时，看见了掌柜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。苏袖看似无奈地摇了摇头，转而看向了别的货物，口中低语道：“您只是布庄的掌柜，对刺绣这手艺并不精通，也属正常。”
她背对着掌柜，一双明亮的眸子正好奇地打量着二楼上陈列的货品时，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，苍老中带着几分熟悉，低音还稍稍有些发颤，显然是中气不足。
光是听这声音也能猜测得出，说这话的人应当上了年纪。
可苏袖却像是如遭雷击一样，愣在原地。她的不敢置信都遮掩在面纱下，唯有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，很快就酝酿起了水雾，眼底泛着红。
老妇人和徐清尾随着掌柜上来之后，就听到苏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。她隐约想起了一个人，可越想越觉得心痛。
她挥手让掌柜退至一旁，夸赞道：“说的好！老身在绣坊中教过不少的弟子，可能像姑娘你能悟得这么透彻的人，不多见了。”
苏袖僵直了身体，一动不动。
老妇人觉得奇怪，她与徐清互相对视一眼，上前一步，说道：“不知道姑娘能否转过身来，跟老身见上一面，给彼此一个互相结识的机会？”
苏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纱，声音中透着几分凄苦，低声说道：“我怕您见了我，怕是要气得会赶我出这铺子呢。”
“姑娘这是说的哪儿的话，我们开门做生意，岂有……”徐清本想打个圆场，他担心这姑娘性子傲，不肯给老夫人台阶下。
谁料那姑娘没用人怎么哄就转过了身，只露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们。
老夫人离她较为远些，有点看不清楚，拄着龙头拐杖往苏袖跟前走了几步，眯着眼睛去打量她。
可就是这一打量，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，眯起的眼睛也逐渐睁大。她的嘴唇开始打起了哆嗦，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既激动又难过的神色，就连伸出去的手也是颤巍巍的。
苏袖忙上前一把抓住了她虚抬起的手，抑着呼吸凝视着老夫人，深切地感受到老夫人的手还在她的手心里打颤，眼眶里一直打转的泪水夺眶而出，打湿了她挂在脸上的白色面纱。
面纱上清晰可见两道泪痕。
掌柜纳闷：“这怎么还哭上了呢……”
徐清原本也是没认出苏袖的，见老夫人情绪不对，盯着苏袖看了许久，只听她用哭腔小声地唤了一声：“师父……”
又软又侬的鼻音里带着点委屈和不甘。
徐清将眼前的女子和记忆中的那道纤瘦人影重叠，一声惊呼脱口而出：“小袖儿？！”
这个称呼是掌柜从未听到过的，能让徐管事这么亲切地叫的人，在整个姑苏城可都没几个。正在他困惑万分的时候，从楼梯底下传来青衫女子的声音。
“您要看金针是吗？楼上请。”
苏袖一听楼下有人要上来，忙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，匆匆捂着面纱，对老夫人说道：“今儿个太晚了，我改日再来看您。”
“别走，别走……”老夫人紧抓着她的手不放，竟像是个离不开人的小孩童一样，另一只手将龙头拐杖往旁边一扔，牵着苏袖的手，步履蹒跚走到了一个放满了布匹的货架跟前，用力地转动了下一旁的烛台。
只见货架发出沉闷的吭吭声，不紧不慢地旋转了一半，露出了一间密室门口。
在青衫姑娘带着客人上二楼之前，老夫人就拉着苏袖进了密室当中，后面还跟着回神后溜过来的徐清。等他们都进去后，货架又缓缓地转了回去。
一切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除了掉在地上的那根拐杖。
青衫丫头带着客人上了二楼之后，只看到掌柜手里拿着一根拐杖，一脸的心不在焉。
“三叔？”青衫女子惊讶地向四周看了看，发现除了掌柜之外，竟然没有其他人在了。她方才分明看见老夫人和徐老跟着上了楼的。
掌柜嗯了一声，有点心不在焉地说道：“不用管我，你带着客人看货，我下去走走。”
“哎？”青衫女子还想问些什么，却见掌柜心事重重的样子，捏着那根拐杖走下了二楼。她困惑着摇了摇头，对跟着上来的客人道：“您请跟我来。”
而在隔壁的密室之中，却是另外一番情况。
徐清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，许久没有通风的密室瞬间散去了霉气。老夫人坐在屋内的座椅上，面前跪着的正是苏袖。
一枝独绣